“红小鬼”
余光茂(1915-1998),江西崇义人。1931年参加红军,1932年入党。参加过长征。曾任第二十军军长、上海警备区副司令员、安徽省军区司令员等职。1955年授少将军衔,荣获三级八一勋章、二级独立自由勋章、一级解放勋章。1988年被授予一级红星功勋荣誉章。时为连指导员。
长征途中,部队减员是惊人的。过夹金山前,十五、十六两个团合编时一千五百余人的红十五团,只剩三百人左右,被缩编为红十三团第二营。过了夹金山,与红四方面军会师后,又从红四方面军拨来两个连,才使我们营增加到五百人左右。
当时,我在第二营机枪连当指导员。从红四方面军调来我连的战士中,有不少是通南巴(通江、南江、巴中)革命根据地来的四川小鬼。我们连部的几个小勤务员就是从这些新编来的战士中挑选的。
“你几岁?”我问刚分配来的那个勤务员。
“14岁。”他敏捷而老练地回答。
我望着这小鬼,他个子特别矮小,但是胖胖的圆脸上显露着机灵,一眼看上去,就知道是个很早就参加劳动、有过艰苦生活经历的穷孩子。
“编到这里来,有意见吗?”我又问。
“到中央红军来,是光荣的事嘛。”
他虽然尽量装得大人气一些,但不时用舌尖舔着嘴,流露着孩子的稚气。我想笑,他却又一本正经地加上一句:“我知道,现在都是党中央直接导了。”在芦花,部队说是休整,其实是做过草地的准备。在那个只有几间木屋和石头房子的藏民区里,粮、鞋和皮背心的筹备实在是艰难到没法想象的地步。我们几个连的干部,整天为这事东奔西跑。
每当我筋疲力尽地回到连部时,开水送来了,青稞麦糊搁在桌子上冒着热气。这个14岁的小勤务员,多会体贴人哪!
把青稞麦割下晒干炒熟又捣成面,把羊皮缝成背心,用羊皮做成鞋子,这些都是很复杂的工作。在进行这些工作时,这位小勤务员是我最好的帮手。他总是一声不吭,闷头苦干,做得又快又好。
过草地的行动开始了。在行军途中,我偶然发现小勤务员背的干粮袋比别人的短一半。
“为什么背这么少?”我问。
“我人小吃得少。”他平静地回答。
我知道他不是嫌重,不愿背15斤炒面,是怕累坏了给别人添麻烦。可是事到如今,这能怪他吗?他没有理解15斤炒面在过草地时对生命有多大价值。可我呢,当时为什么不向他讲清楚?这真是不可原谅的疏忽。
草地,一片茫茫无边的草和水。看不见泥土,没有人迹,没有树木,也没有路。
第三天,我发现小勤务员的粮袋越发短了,而且他一边走着,一边还在掏炒面吃。怎么一点儿不知道爱惜粮食呢?
“你怎么这样任性?”我责备他。
“走着走着就想吃。”
“吃光了,以后怎么办?草地还这么远。”
小勤务员低头不响,好像有一肚子话说不出来。说真的,我当时有点生气了:平时很好的孩子,现在这样不听话。我想把他的炒面控制起来,便伸过手去拿粮袋。他双手紧护着,连声说:“你背的东西太多了,不能给你呀。我以后不吃就是了。”
我看见他的眼里已闪着泪花,心里一热,手便松开了。
过草地的行军还长哩,有的战士已经没有余粮了,小勤务员的炒面也吃光了。我立即召开党员积极分子会议。会上,大家都表现出很好的态度,保证起带头作用,帮助同志们克服困难。会后,他们立刻把自己的炒面分出一部分,帮助缺粮的同志。我心里很清楚,这分出来的不仅是一两碗干粮,而是生命的一部分啊!休息以后,我从班里回到连部,小勤务员已经把饭盒里的炒面糊烧熟了。吃饭的时候,他不断地望着我,慢慢地吃着。等到我吃完了,他的一碗炒面刚动一点,也放下“筷子”,把饭盒收拾起来。
“为什么吃得这样少?”
“我错了,指导员。我不该把干粮都吃光,现在吃你们的……”
他哽咽着,没有说下去。
“要懂得节约,可也不能吃这么点。”我有点怜惜他,但没有减轻我内心对他以前“浪费”行为的不满。
从此以后,小鬼变了。胖胖的圆脸变尖了,整天不说话。一到休息地,他就跑到很远的地方搞来大捧野菜,和上炒面,默默地点燃枯草烧着。吃自己背的干粮,他那样满不在乎,可吃别人的,他却这样珍惜。我隐约地感到,在这颗尚未成熟的心灵上,有什么东西在闪烁。
有一天,部队在小休息,小鬼不见了。文书说他掉队了。我一直向来时的路上望着,等到部队又继续前进的时候,才看见他一拐一颠地往前晃。他一发现我在等着,就装着没事的样子,大大方方地走上来。
“你怎么了?”我问。
“没什么呀!”他黄瘦的脸上还装着很平静的样子。
“脚起泡了?”
“没有。”
我不信,强制他把牛皮鞋脱下来。哎呀!我惊呆了,原来他的脚烂成这个样子:皮脱去了,鲜红的肉翻露出来,周围凝着紫色的血痂,痂里又渗着鲜血,显然这已经不止一天了。这一刹那,我全明白了:他不住地吃干粮,是因为这脚不能担负更多的重量,是为了避免同志们知道他脚坏了而替他操心。这是多么倔强的小鬼呀!可我不但没有及时地了解这个情况,照顾他,减轻他的痛苦,反而还对他不满,批评他……我越想越痛苦,觉得内心受着严厉的谴责,鼻子一阵发酸。
“指导员,没关系,我能走。能到抗日前线去,能到陕北去。”
“对,要走,我背你。”不知是受这孩子动,还是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,我伸出了双手。
“指导员,不要,不要。”他坚决地把我的手推开了。
我不管他不断地挣扎,还是背上他走了。
第二天又背了他一阵子。在休息吃饭的时候,小鬼坐在那里,半天没说话。我正在纳闷,忽然他喊了我一声。我看到他眼睛闪着光,慢慢地问我:
“草地就要过完了?”
“就要过完了。”
“那好。”他又想了想说:“把我送到收容队去好吗?指导员,你太辛苦了!”
“到陕北就好了。”我想安慰他,却找不出什么适当的话。我知道背着、扶着小鬼,也的确影响我的工作,于是便答应了他的要求。
我把他送到了收容队,临走我又掏出一碗炒面给了他。谁知他还是那样固执,又把炒面推回来,说:
“指导员,你比我要紧,你拿着……”
我没让他再说下去,把炒面袋塞到他的怀里回身就走了。
“指导员!”他喊着。
我回过头去,只见他扶着棒子站了起来,眼里含着泪水:“我没有完成任务,指导员,你要批评就狠狠地批评我一顿吧!”
没完成任务的是他,还是我?我心里痛苦极了。
从那以后,我一直没有看到这个小鬼,不知道他有没有走出草地。
每当回忆起长征途中的人和事,每当听到浓重的四川口音时,我总要想起那时我对他没有及时尽到照顾的责任,内心总是受着强烈的谴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