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洋房到板房
石西民(1912-1987),浙江浦江人。1929年加入共青团,同年转入中国共产党。曾任南京新华日报社社长、南京市委宣传部长、上海市委书记处书记兼华东局委员和宣传部长、国家文化部副部长等职。
石晓华是石西民的女儿。
1965年,父亲匆匆去北京文化部就职。按规定,我们全家也要随之北迁。当时,我已进上海天马电影厂工作。这次父亲调北京,我想我一定可以到倾慕已久的北京电影厂工作了。那里有好多全国一流的大导演,跟着他们不愁没出息。想到这,我的心里美滋滋的。
哪知,我想错了。父亲临行前交代母亲,因我已参加工作,这次不能随家北迁。更重要的是,当时天马厂已初步内定全厂迁往四川,支援三线建设。在这敏感时刻,不管有无正当理由,任何人调离天马厂都会影响全厂内迁任务。因此直到母亲临走前我才被告知,必须一个人留在上海工作,我顿时呆住了。
我自小到大都是在革命队伍这个大家庭中生活的,叔叔、阿姨对我们这些革命后代都当自己亲生孩子般呵护有加。就是后来进了幼儿园、学校,保育员和老师也都是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来保护我们。他们不是父母,却胜似父母。战争年代的物质生活十分艰苦,但我们却从来不缺少关爱。毕业后走向社会,被分配到天马电影厂工,感觉就大不一样。电影厂的同事来自四面八方,出身、背景、经历、政治觉悟参差不齐。尤其是经历了各种运动的折腾,人与人之间说话都十分谨慎,互相之间都很“客气”,这令我十分不习惯。可母亲却不容我多想。母亲接着为我留下后的生活做安排,她说:“我们搬走后,康平路的花园洋房按规定要上交。我已与机关事务管理局商量好,在湖南路留下一间房,你抓紧去看一下。
需要什么家具可以向公家商借。”我立马赶到湖南路看了房子。房间虽只10多平方米,环境却安静,也带有花园。
这事不知怎么被在北京的父亲知道了,他下了严令:一、不准用他的名义代子女向公家要房子;二、立即把湖南路的房子退了;三、让我住厂里的集体宿舍。
严令之下,我只得从命。找到天马厂的集体宿舍,眼前的景象让我大吃一惊,不敢相信: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天马电影厂的宿舍?一座破旧的二层楼,狭窄的楼梯只容得下一人上下,一间房内挤住着五六个人,当中另有张课桌当书桌。糊在墙上的墙纸已看不出当初的颜色,从墙纸破隙中,可以看到泥墁条拼成的墙体,木条缝中爬满了臭虫,令人不寒而栗。走路时脚步稍重,灰尘便从地板缝中落到楼下房间的床上。一个简易的公用水房和厕所连在一起,远在宿舍楼外30多米处。要是在寒冬腊月下雪天尤其是黑灯瞎火的夜间上厕所,保不住会一脚跌进粪坑里……真是不敢想象!在父亲的催逼下,母亲赶紧将我的冬衣、冬被暂寄在朋友家,让我拎着几件换洗衣服,住进了被人戏称为“光棍楼”的天马电影厂集体宿舍,这一住就是整整6年。
“文革”初,天马厂造反派把父亲从北京秘密押到上海批斗。
令我想不到的是,看管上海文教界这批“走资派”的工人师傅,正是住在光棍楼里的陆师傅。每当他看到造反派将铅丝吊着的“打倒修正主义分子石西民”的木牌挂在父亲脖子上、沉重的木牌令铅丝深嵌进父亲皮肉里时,陆师傅就会乘造反派不注意,将父亲的衣领拉下,把铅丝和皮肉隔开,减轻父亲的痛苦。当造反派动粗时,他会暗中用各种方法保护父亲。他这样做,是因为他难以相信,这位把女儿从洋房“赶”进简陋的集体宿舍的干部,会是修正主义分子,会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。
从住洋房到住板房是件小事,正因为成千上万件的这种小事,让老百姓看到了共产党员大公无私、一心为民的范。陆师傅在“文革”中保护我父亲也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,但在那人妖颠倒的年代,它体现了普通群众对党、对党的干部坚定不移的信念。
所以“小事”不小,我终于真正明白父亲让我住板房的意义了。